第四十四章暗涌
  新加坡依旧是白天朗朗书声,夜里暗流汹涌。
  但香港却并不平静。
  自从沉兆洪病重,义安会与洪兴的争斗愈演愈烈。
  表面上还维持着些许体面,暗地里火拼频发,账目对掐、外围地盘更换,频繁得几乎每叁天就有一次风声。
  所有人都说是借势重新划分地盘,争夜场、争六合彩代理、争水货码头的租权。
  但那些不过是台面上的烟雾。
  真正的核心,从来只有一个字:货。
  毒品。
  义安早年也走货,但从未能像洪兴那样深。
  没有洪兴那么多下线可以销售,所以也没本事从源头那里大量拿货。
  沉兆洪在那条线上吃得最深,码头、报关、散货、走线,甚至连运输保险的漏洞都能反复运用,义安每次出手都像是在他的牙缝里抠肉渣。
  这才是黎镇华最恨的地方。
  毒品是社团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截利润,是所有地下经济的母血。谁控制了毒,谁就控制了整条生意链的脊骨。
  而现在,洪兴那条脊骨,正在慢慢塌。
  他们等的,就是这个“慢慢”。
  而在医院这头。
  黎世斌叁天两头往医院跑,陪沉兆洪喝汤、聊天,有时还带份报纸坐在病床边朗读。
  沉纪雯烦得很,挑着他不在的时候去医院。
  沉兆洪病得厉害,话都说不清,但总会抬眼看着黎世斌,含混地笑。
  “这后生啊,”他有一次拉着欧丽华的手说,“样貌斯文,有礼数。看得出是真心喜欢囡囡。”
  “我不喜欢他。”欧丽华皱眉。
  沉兆洪咳了两声,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:“哪来那么多讨厌不讨厌的事。你眼里谁都配不上女儿。合得来,就合。”
  他亲自跟沉纪雯开口。
  “试试看吧,”
  沉兆洪的声音发干,但比以往温和,“不是叫你嫁谁,是试试看做个朋友,有个人照应也好。”
  沉纪雯沉默地低着头。
  “你不喜欢他,我知道,”他轻轻咳了一声,“但这个年纪,会对你好、愿意听你说话的男人,不多了。”
  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,父亲是真的老了。
  是那种会在病房里提前安排将来的老。
  她没法拒绝。
  她嘴唇微抿,眼圈却红了:“我知道了,爸爸。”
  她当然知道。这不是命令,却比命令更有分量。
  沉兆洪是她从小最崇拜的那座山。
  他一生强势,如今第一次开口低声恳求,她怎么可能拒绝。
  黎世斌像早有准备,立刻约了沉纪雯晚餐。
  他穿了件白衬衫,打着深蓝色的领带,神情看起来格外体贴周到。
  她穿了件藏青风衣,头发挽成低马尾,妆淡淡的,显得有些清冷。
  他点了她喜欢的红茶,切牛排时手法熟练而谦和:“……你还记得小时候在你家花园玩水枪的事吗?”
  “记得。”
  “你老抢我枪。”
  “因为你不准我拿大的那把。”
  黎世斌笑了,似乎很高兴她还记得这些,“那你现在还想抢吗?我都让你。”
  她抬眸看了他一眼,眼神没什么波澜。
  “我不玩水枪很久了。”她淡淡道,“也不喜欢抢别人的东西。”
  黎世斌愣了一下,旋即低笑:“那就我来抢好了。”
  她没接话,低头继续切着自己的餐点。
  气氛并不尴尬,只是不够热。
  饭后两人并肩走了一段,黎世斌讲着自己的近况,义安会打算扩展地产生意、他在跟日本人谈自动化码头的事。
  他提到沉兆洪时刻意顿了顿,眼角余光扫向她:“伯父……其实很希望你身边有人撑着。我知道他信得过我。”
  “他让你来的吗?”她语气平平。
  “他没阻止。”他答得滴水不漏,又补上一句:“你也该考虑自己了,纪雯。不是所有人,都能理解你、配得上你。”
  她没有立刻回答,只低头踢了踢路上的石子。
  他语气轻快,却藏着钩子:“你以前是很黏我的。现在怎么疏远了这么多?”
  她看着他:“你记得的,是你想记的那一部分。”
  黎世斌收敛了笑容,眼神微沉。
  他向前走了两步,忽然低声道:“我是真的喜欢你。”
  沉纪雯不动声色,回了句:“那就好。”
  他知道出她有心事,眼神始终警惕,像是防着什么人——或者说防着他。
  他不高兴了,却不露声色,仍旧笑着说:“我知道你不爱和人亲近,没关系。我可以等你。”
  沉纪雯淡淡应了一声:“你开心就好。”
  她说得轻,语气却极冷。
  回去路上,黎世斌没再说话。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,像在思考什么。
  那天之后,他没再主动联系。
  但那种未说尽的、不甘的目光,从他身后黏着她,一直没散。
  那场约会后没几天,江湖上便起了新风。
  谁都不是傻子,尤其在这个局势微妙的节骨眼上。
  沉兆洪病重,洪兴风雨飘摇,眼下谁能挨着沉家那位大小姐,往后说不定就能名正言顺地捞一杯羹。
  于是当黎世斌在湾仔的私人会所里笑着对人说“我和纪雯最近联络得蛮密的,她人也挺好,性格比小时候还柔和点”的时候,所有人都感觉嗅到了新的风向。
  消息便不胫而走。
  几天内,连几个白道圈子也开始有人议论:
  沉纪雯,是义安未来少奶奶。
  消息传得这么快,自然不是无意外露。
  这本就是一场投诚式的宣传战,向全香港表明:洪兴山头要塌了,义安接得住。
  只是,没人知道,那晚之后,沉纪雯再没接过黎世斌的电话。
  她依旧每天去医院、去欧氏、处理社团的事,很晚回家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  她不解释、不争辩、不回头,只一句“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”,便将这场流言关进了自己心里那扇门外。
  没人在意沉纪雯对此的反应。在这个局面里,谁也不会真信她有选择的权利。
  直到第六天,欧丽华才出手。
  她没开记者会,也没请公关。只是让人发了一张传真,一张落款为「沉兆洪家属」的简短声明,发往各大纸媒和几个关键社交会所:
  “小女年少,专心学业,目前并无婚约,诸位言论谨慎。”
  落款是她的亲笔签名,没有多余一句话。
  几个消息最早传开的夜场老板收到这传真时,沉默了整整十秒,然后让人把所有宣传“沉纪雯与黎世斌”的口风撤下,连几句玩笑话都不许提。
  沉兆洪病了,沉纪雯年纪小,沉家没人出来讲话,大家才敢放肆几句。
  可欧丽华只一句话,就让那些原本想借势倒戈的墙头草瞬间收了声。
  她没有骂人,也没有反击,只是轻描淡写地纠正了一下事实。
  但没有人敢质疑反驳她,所有人都听明白了:
  沉家的局,轮不到外人来添笔。